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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儿子对母亲之死的忏悔

1999-12-23 来源:文摘报  我有话说
编者按:随着人口出生率的持续降低,我国已迅速迈入老龄化国家行列,老年人的生存状态、心理状态理应受到全社会的关心,然而事实并不那么令人乐观: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往往在亲人最需要体谅、尊重、关爱的时候,却寻找种种借口远离他们,正像本文主人公那样整日忙于各种事务,而忽视了对自己父母应尽的义务,有的甚至酿成家庭悲剧。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老人把自己所有的一切寄托在下一代,下一代理应体谅、尊重、关心老人。

惊天灾难将我吞没

1999年1月6日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天。

这天上午10时40分,邻居打电话告诉我:“继父杀死了你的亲生母亲!”那一刻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咆哮着逼问对方:“你再重复一遍,重复一遍!”

即使重复一万遍,事实也已无法改变!继父被关押在当地派出所,公安人员对我说,继父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谈到动机则闭口不言。在派出所阴暗的小屋里,我见到了继父。一年不见,他明显老多了,浑浊的目光一直躲避着我,我们整整两分钟没说话。那一刻,愤怒、仇恨涌上心头,我真想杀了他!可是,看着他连端碗都要我帮忙,恻隐之心又控制了我的情绪。

继父转走后,在回家的路上我感到特别伤心和孤独。我是独子,母亲是我惟一的亲人,可是,继父为何杀害母亲?好多天,这个问题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假设着几种可能:是继父与母亲发生争吵一时失手?还是他痛恨我而加害于母亲?

三个月后,继父被人民法院判处无期徒刑,关押在汉阳砖瓦厂,我决定去看他,揭开他杀害母亲之谜。在见面时,我们相对无语,最后还是他开了口:“你来了。”我的泪水“哗”的一下涌出来。我一动不动地僵坐在那里,透过泪花,透过那玻璃,半晌才说出话来:“爸爸,你为什么要杀妈妈?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好半天,继父才低沉地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不要问,好好活着。”

尽管我声泪俱下几番询问继父这个问题,继父回答我的都是同样一句话。

继父大半辈子在机床厂干厨师,每天起早贪黑,他的言语不多,但很严厉。我是在那个吃不饱的60年代出生的。印象中,我读一年级开始,继父便把自己那份早餐留给我,我的早餐不是油条花卷就是包子馒头。吃完之后,继父总要我在那里等他抽出一点空,然后牵着我的手,送我到离家不远的学校上学。

小学五年级时,我突然迷恋起吹笛子。继父从这个时候开始,每天早晨都提前一个小时起床陪我去跑步练肺活量,我并不需要他陪伴,站在门口拦住他说:“不要你去,你又不吹笛子。”继父的脸孔板在黎明前的暗淡中:“你跑你的,我跑我的,你管老子什么事!”就这样,继父和我一前一后,或一左一右地跑在空旷的大街上,这条路笔直下去就是东湖之滨,那里湖水静极,雾气弥漫。我站在树林里开始吹笛子,继父则坐在离我几十米的湖边抽烟,还时不时朝我这边张望,有时会过来把他那皱巴巴、油渍渍的手绢递给我擦汗。

我读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开始学会吸烟,为了不让继父知道我偷他的香烟,有一次我从他一条烟里每包抽出一支,再整整齐齐包上贴好,可结果还是被他发现了。他那次狠狠地打了我两记耳光,暴跳如雷:“老子什么都许你干,就是不许你偷。”

尽管我染上了抽烟的毛病,却没有偷窃的罪恶。我再大一点的时候,他常常无端地问我:“你是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我说:“都喜欢。”于是他发起火来:“你应该对我好,你和你妈妈是我赚钱养着,以后你赚钱也要养我。”直到这天我才发现,继父一直担心我会将他遗弃。

一周后,我决定再去见继父。只见他的眼神空洞,又消瘦了许多,似乎没有洗脸。我又问他为什么要杀害母亲,他仍然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说法,只是在分手时他告诉我,大衣柜里有一个铁盒子,铁盒子中放着他为我积存下来的一点钱。

我猜想这笔钱应该是继父1990年开始存下的。那年我执意下海,继父在那天晚饭后把我拉进里屋,对我苦苦相劝,他沙哑着嗓音告诫我:“你现在在国家单位,不愁吃不愁穿,将来老了也有依靠。好端瑞的,就不要下什么海了。”

我说:“我不能一辈子守着那几百元的工资。”

继父没能阻止住我的决心。从这天开始,他就偷偷地为我存钱。这是母亲私下跟我说的。

哦,继父,你是这般爱我,却为什么杀死母亲?我是母亲的儿子,我怎能没有母亲啊!

活着爱过,依然活着

我两岁时,母亲经人介绍与继父相识,继父问母亲结婚有什么要求,母亲含泪说:“只求你对儿子好,你要像亲生父亲一样待他。”

母亲实在可怜,为了我,与一个自己并不相爱的男人结了婚。同样还是为了我,她又放弃了自己的工作:我小时候突然生了一场大病,母亲请长假看护我,我的病好了,母亲却患上心脏病,只好退职。为了让我的日子过得好一些,她又拖着病体去街道清洁队做临时工赚钱。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不知为我吃了多少苦。继父酗酒,只要醉了就打母亲来发泄,每当这时,母亲总是流着泪劝慰我听继父的话,我就不会遭打。母亲总是对继父百依百顺,最大的嗜好就是将我揽在怀里与她比高低,不时喃喃细语:“快些长大,妈妈就轻松了。”

1978年我应征远行,来到云南当上文艺兵。当兵两年,我因公出差回到武汉。火车到达武昌站时是凌晨3点,街道上积满了厚厚的雪。我轻轻地敲门,耳朵贴着门仔细听着一个老人缓慢起床,屋内传来母亲的声音:“一定是儿子回来了。”

门开了,站在我面前的母亲披着棉袄,头发全白了。不一会儿,母亲就拎着篮子出门了,她说要给我买条鱼回来吃。

这天上午可把母亲累坏了,她为我做了清蒸鱼、青椒炒肉丝、油炸臭干子,清清爽爽摆满一桌子,然后轻声地把我叫醒。饭桌上,母亲一遍又一遍为我夹菜。我说:“妈妈,你也吃。”母亲说:“我在家什么都方便,你在前线生活艰苦,趁在家多吃点儿。”其实家里的日子并不富裕,在我小时候,一家人只有继父从食堂带回一点儿客人吃剩下的饭菜时才开开荤。我从军之后,他们的生活更简单了。

关于母亲,我还能说什么呢?这回忆之中苦涩的味道太浓太浓,愿她在我的记忆里永远封存。

我在母亲的坟头前,长跪不起,泪如泉涌。我深深地把头埋在黄土上,不舍得抬起。母亲的墓碑没有写下生卒年月,我请人刻上一句话:活着爱过,依然活着。

我思念母亲的同时,无时无刻不想到要向继父讨个明白。

当我打算最后一次去见继父的头一天,他已死在监狱。看守说是下楼时被人绊倒摔死的。我心里却隐隐有了另一个答案:继父也许是不堪忍受心灵上的折磨,不愿意继续伤害我,更不愿意给我今后的生活增添负担,才毅然走掉的。

想到继父的结局,我不由得潸然泪下,他把一生的精力给了这个家,却没有得到过母亲的温情,也没有得到我这个养子对他孝敬的回报。在他为我留下的小铁盒里有一个存折,内有人民币4000元。

寻找悲剧的最后答案

自从1990年下海,我成年累月在外忙于生意上的事,小家没时间管,母亲那里就更加去得少了。许多零碎的场面和记忆直到发生这场悲剧才得以静下心来把它们串在一起。

继父退休后一改过去对我的粗暴,变得温厚了。母亲则有了资本对继父开始了反抗。我不在家时,他们可以一个月不讲话,要么为一件小事一连几天争吵不休。平时继父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去龟山上和老人一块儿下棋,在那若干棋子摆下的战局中,时光穿梭而去,小小棋盘成了继父的享受乐园。而母亲每天一个人独自坐在沙发上,守着大面积的寂寞和空白,后来母亲略微摆脱了一下这种局面,开始下楼坐在门口和左邻右舍的大妈、老头儿聊天。

记得有一天,我与一个客户在酒店谈完生意,已经是夜里10点钟了,顺路回到家,母亲正坐在沙发上微闭双眼。我问:“爸爸呢?”母亲说他在街上下棋。我心里极不舒坦,我希望两个老人相伴在一块儿。我觉得母亲太孤独了,于是出门去找继父,走到龟山脚下,只见继父在灯光下脸色红润、情绪饱满地在下棋。他突然看到我,高兴得大喊:“儿子回来了,你等一等啊,这盘棋还没有下完。”

我很高兴看到继父沉醉棋盘这般返老还童似的天真劲头,可是我又觉得他冷落了母亲。

回家的路上,我问他:“您为什么不在家陪陪妈妈?”

继父脱口而出:“她要我陪干什么?你回来就好,你回来就好!”

回到家,母亲已经兴致勃勃地做好了夜宵。吃完后,母亲商量说:“孩子,今晚就不要走了,陪陪我们吧。”

还未等我开口,继父说话了:“是的,不走不走,跟我们谈谈你最近的情况。”

我忽然觉得,由于我的到来,这个家就像有了节日的气氛,而母亲和继父之间那种默然不语的陌生感、孤独感也一下子消融了,他们似乎都有了说话的兴趣。遗憾的是,我那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满脑子装的都是生意上的事。

第二天上午,我惦记着昨晚的事,于是打电话过去,还是母亲的声音。我问继父,母亲说他早就端着椅子下棋去了。

解读两位老人,不得不说我一直误解了老人与年轻人的关系,我一直以为自己在外拼杀,争取做一番事业,是对他们最好的安慰。至于沟通,有着血缘的亲情,难道还要刻意沟通么?

为了弄清继父杀死母亲的真正原因,我走访了邻居。他们告诉我,我不在家时,继父与母亲很少说话,常常在深夜听到母亲的叫骂和继父的怒吼。母亲常常对邻居说,继父欺负她,要是儿子在家,他就不敢了。

公用电话亭的张老头告诉我,母亲常常守在他的电话机旁,一坐便是半天,只要电话响起,她就起身:“听听,是不是我儿子打来的?”我终于明白,自己偶尔回家时,母亲为什么老坐在电话亭旁边的原因了。记得是一个深夜,我回家,母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和衣打盹,我叫醒她,问:“为什么还不睡?”她说每天张老头的电话收了,自己才上床。随后又叹道:“我们家有个电话就好了。”

“我马上给你装电话。你睡吧!”我的承诺仅限于一时的心血来潮,第二天便抛到九霄云外。而母亲却将儿子的话当做圣旨一样珍藏,可又从不向我再提起,自己也不愿花钱去装电话,在她留给我的存折里,至今还有3600元。

坐在已经塌陷的沙发上,想着母亲坐在上面等着儿子电话的情景,那是一种怎样的毅力,在黑夜中忍受孤独的煎熬,去等待着一种没有约定的企盼。儿子已经成了她生命的全部。我也想起了继父,他一定认为我不回家,是有意不管他们了,于是每天不归家,在外下象棋,用这种方式消解心中无依无靠的痛苦。要不,我每次回家继父为什么总是对我亲切无比?他没有亲人,指望着我给他养老送终。

我终于明白,母亲和继父是爱我的,是需要我的,我是他们的精神依靠,是他们感情沟通的桥梁,是他们养老送终的惟一指望。然而我在成就事业的漂亮托辞下,将他们拆散了、把他们冷淡了,于是两颗孤独的心变得更加偏执,积蓄的矛盾最终演变为可怕的杀戮。

仔细想一想自己经历的商海沉浮,我可以在生意场上一掷千金,可以对朋友慷慨解囊、扶贫救困,可是对母亲和继父不但没有用一分钱,甚至吝啬得连感情都忘记了付出。

我没有把继父的骨灰和母亲安葬在一起,继父的骨灰存在殡仪馆内,一块白绸盖着它。我可怜他,但决不原谅他,他毕竟犯下了滔天大罪,理该受到法律的制裁。

从殡仪馆回到宿舍区已是深夜。望着万家灯火,不觉一阵伤感涌上心头。假如我有万贯家产,可以风光一世,但我依然是母亲的儿子,儿子的角色没有做好,何以成就大业?

对母亲的怀念如星光一样灿烂。思念越深,疼痛越深,它秘而不宣,与我的生活须臾不离,它时时刻刻警示着我,也警示着世人:作为儿子、作为女儿的人们,我希望你们从如上叙述中感受到我的真心与诚挚。回家去吧,无论你干什么,你从事何种职业,无论你多么繁忙,离家多么遥远,请千万不要忘记常回家看看,这不是一首时髦的流行歌曲,这是一段永不褪色的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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